褚奇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,他的目光变得深沉,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、却都饱经战火洗礼的面容,最终,定格在站在武将队列前列的江梅身上。
“诸位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沉痛的分量,压住了堂内所有的杂音。“我儿褚勇……已为国捐躯,战死沙场。此事,大家都已知晓。”
提到爱子,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,但他迅速挺直了脊梁。
“如今,我褚奇虎身边,血脉至亲,只剩下一女。”他抬起手,指向江梅。“便是她,江梅!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江梅身上。她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注视,不由自主地抬起头,迎上父亲复杂而坚定的目光。那目光中有哀伤,有期望,更有不容置疑的托付。
“江梅虽为女子,但这一年来,在战场上的历练,诸位有目共睹。她从一士兵做起,凭军功升至边城主将,智勇胆识,不逊男儿!”
褚奇虎的声音提高了些许,“老夫年事已高,体魄渐衰,常恐一朝离世,北境后继无人,致使防线崩坏,胡虏南下,荼毒我北唐百姓!”
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清晰无比地宣告:
“故,在此,于诸位功臣见证之下,我褚奇虎立誓:若他日我身故,便由我女江梅,继承北境王之位!由她统领诸位,镇守北境,护卫疆土,与羯族血战到底!”
江梅的身份,在高层将领中早已心照不宣。
北唐律法,王爵本就可继承。而江梅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战功,也已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。
此刻由北境王亲口在如此正式场合宣布,虽是意料之中,却依旧显得庄严而神圣。
“谨遵王命!”以燕谷方、杨继云、雷万春等为首的众将齐刷刷起身,甲胄轰鸣,拱手应诺,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。这不仅是服从命令,更是对江梅能力的认可与对未来领袖的效忠。
然而,一旁的赵范却微微蹙起了眉头。他没想到王爷会选择在这个时机——大战刚歇,强援将至未至的微妙时刻——仓促宣布后事。
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:“王爷……您是在担心刘世达的到来会横生枝节,故而先行奠定名分吗?还是……他的身体……”他不敢深想,只是将这丝忧虑深深埋入心底。
就在这时,探马再次来报,打破了堂内尚未平息的激荡情绪:“禀报王爷!刘世达将军率十万援军,已过十里堡蒲河桥,正朝界城而来!”
褚奇虎目光一闪,收敛了情绪,沉声道:“好!刘将军乃是朝廷援军,我等当尽地主之谊。众将,随我出城相迎!”
城外,北境诸将肃立,目光复杂地望向远方。
地平线上,烟尘滚滚,如同席卷而来的黄云。渐渐地,旌旗的轮廓显现出来,遮天蔽日,刀枪的反光刺人眼目。
十万大军如钢铁洪流般缓缓逼近,带着一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刘世达一骑白马当先,身披耀眼的银甲,在军中格外醒目。他到了近前,他才翻身下马,对着迎上前的褚奇虎随意地拱了拱手:
“王爷,刘世达奉旨驰援,路途耽搁,让王爷久等了。”语气看似恭敬,但那目光却已越过褚奇虎的肩膀,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池,仿佛在评估一件战利品。
褚奇虎面色不变,拱手还礼:“刘将军千里驰援,辛苦。请入城叙话。”
众人重回议事堂,分宾主落座。侍从奉上香茗。
褚奇虎作为主人,将日前如何大破羯族劫营、阵斩石破猫、并顺势收复界城的经过,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。
刘世达端着茶盏,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,听着褚奇虎的叙述,脸上非但没有欣喜之色,反而眉头微蹙,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。
那神情仿佛在说:“你们怎么就把敌人打跑了?本该是我来力挽狂澜,立下这不世之功的!”这功劳,竟被北境这群“边军”抢先摘走了!
待褚奇虎话音落下,刘世达沉吟片刻,放下茶盏,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好奇与怂恿:“王爷,既然如此大胜,何不乘势追击,一举渡过这大辽河,直捣羯族王庭,永绝后患呢?末将军中粮草器械充足,愿助王爷一臂之力。”
褚奇虎闻,神色顿时一僵。渡河……王庭……这几个字像一把钝刀,狠狠戳进了他心底最痛的旧伤。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爱子褚勇惨死的画面,那一次贸然渡河进攻的惨痛教训,让他至今夜不能寐。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,痛楚之色难以掩饰:“刘将军有所不知,老夫……老夫原来也曾有过此念,可是……”
刘世达将褚奇虎的痛苦尽收眼底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轻蔑。他微微侧头,斜睨着褚奇虎,用一种近乎无礼的、带着挑衅的语气,慢悠悠地问道:
“哦?可是什么?难道……威震北境的老王爷,如今竟是惧怕了那些茹毛饮血的羯族人不成?”
此一出,整个议事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。所有北境将领的脸色都沉了下来,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刘世达,堂内弥漫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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