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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三十年来寻剑客

申府君素来以骁勇善战的儒将自居,经过十多年间的苦心经营,笼络了三十几个避难至此的供奉客卿,曾经在各自家乡俱是凶悍之辈,还豢养了一大批鬼物担任武卒,更别谈还有七八个势力不输朝珠滩淫祠的山上盟友。申府君自认只要不去主动招惹那座高耸入云的云霞山,抑或是启衅黄粱派,就万无一失,所幸这两座大道场,距离自家地盘很远,相信等到他们察觉到蛛丝马迹,申府君自信到时候也已成道,便不是他们这些所谓正派人士能够随便拿捏的外道鬼物了。

试想当初一座书简湖,何等无规无矩,只因为有个上五境的刘老成坐镇,不就让那些正道领袖捏着鼻子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?

强如铁骑南下的大骊朝,过江龙的玉圭宗,也只是将其招安,而不是铲除殆尽,使得好些岛屿门派的苟且之辈,摇身一变,反倒是成了宗字头道场的谱牒修士。

比拼投胎的本事和出身的高低,最是无奈,申府君总不能与那洛王宋睦较劲此事。

但要说百年千年之后再作盖棺定论的功业,总是风云变幻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,申府君还真就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,无法与那姓陈的,面对面聊几句。

申府君满怀豪情壮志,等到自己成为上五境鬼物,便有一洲山河气运的无形庇护。

收起心绪,申府君愈发觉得天地狭隘,不足以让自己施展拳脚了。

裴钱将小米粒放在马背上。

那魁梧壮汉健步如飞,一线之上,尘土飞扬,厉色大声道:“立即跪地,饶你不死。”

语之际,那年轻女子好似被吓得不敢动弹了,这位悍将手腕拧转,刀光一闪,以匕首刺腹。

男子见一招得手,也觉意外,神色激动,高呼道:“贼人受刃而死!”

恍惚间,他惊骇发现眼前女子,竟是一道残影。

那壮汉也不敢谎报军情,放低了嗓音,略显尴尬,给自己找了个台阶,“末将尚未击毙贼人。”

至于为何匕首递出有钉入实物之错觉,只当是修道之人的鬼把戏,山上伎俩。

远处申府君却是一眼看破那女子的厉害之处,明白了对方武道造诣之高,以心声喊道:“立即撤回,不可力敌……”

得是何等浓厚的拳意流淌,才能在移步间让一道残影宛如真人?

申府君身前就是个习武的,很清楚这里边的斤两。一咬牙,他也懒得藏拙了,就当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,申府君抬起手臂,使劲挥动。

厚重云海之中,缓缓出现庞然大物,竟是秘密打造出了一艘仿冒大骊剑舟的攻伐渡船,当然只是形似,规模也小了太多,但是足够唬人了。

“剑舟”上边的将卒,手忙脚乱,将船板震得乱颤,驱动一架架床子弩,纷纷对准地面上的那个女子武夫。

钟倩见陈灵均还没有返回,正要出手之际,山脚附近,便有青衣小童身形拔地而起,转瞬之间,仿佛一朵青色的云朵,飘然落在船头栏杆之上。

凉亭内,五微微讶异,笑道:“呦,那位威风八面的府君,还是个元婴。”

姜赦双臂环胸,嗤笑道:“犯天条了。该他享福。”

就如骑在裴钱脖子上的小米粒所误会的,该不会是个十四境大修士吧,否则己方阵营,也不弱啊,别说是一手疯魔剑法早已炉火纯青的裴钱姐姐,连好人山主都亲自出马了。

水神王宪脸色微白,那申府君不是为了庆祝结丹摆下的酒宴,怎就摇身一变成了元婴?

三五十年前的宝瓶洲,别说是金丹、元婴这些陆地神仙,便是个观海境修士,甚至是洞府境,便是不容小觑的地方豪雄了,足可开山立派,招兵买马,震慑一方。虽说时下自是另外一番景象,可是王宪是金身破碎的水神,无法远游,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,难免将信将疑。

荆蒿一直在揣度此事,那申府君生前不过是个六境武夫,死后在短短光阴之内就能够结金丹、成就元婴,肯定是有一件品秩不低的秘宝傍身,抑或是捞到手了一桩见不得光的偏门机缘?

只不过推衍和望气,一向不是荆蒿的长项,话说回来,如果是在流霞洲,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个不合常理的新元婴,荆蒿搭了搭眼皮子就算翻篇,这就像一位位列枢垣、久居高位的老相国,得知某届科举的状元郎是三十岁,或是十几岁的神童,其实就那样。

姜赦百无聊赖,与那水神王宪没话找话一句,“是本地水神?”

王宪战战兢兢答道:“曾经是。”

姜赦问道:“将来呢?”

王宪老老实实说道:“不敢想。”

姜赦抬了抬下巴,“没听说过流霞洲的荆蒿,总听说‘青主’这个道号吧?”

王宪无地自容,不敢扯谎,汗颜道:“小神耳目闭塞,蒙昧无知。”

姜赦爽朗大笑,指了指青衫老文士模样的陈清流,“青主道友啊,比起荆蒿,你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
陈清流微笑道:“对面不相识,千里却同风。”

陈清流突然站起身,与荆蒿说道:“与你借取一件五行之金属的法宝。”

荆蒿立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古色古香的压经炉,金色黄,双耳三足。

也就是荆蒿刻意遮掩了此物气象,否则定是重宝现世、金光百丈的光景。

陈清流取过炉子,在掌心瞬间熔化作一滩金色墨汁,手腕微动,一股精粹浓郁的水运凝为一方好似碧玉材质的抄手砚,递给王宪。后者不明就里,眼见荆老神仙使眼色,示意自己立即收下,王宪只得双手接过,陈清流说道:“王宪。走过路过就别错过了,等到此间尘埃落定,你便厚着脸皮凑到那姓陈的男子跟前,与他为这座亭子讨要一副楹联,他若是婉拒推脱不愿蘸墨,你只管死缠烂打不肯放过。记住了?”

王宪茫然不解,轻声道:“小神记住了。”

陈清流说道:“有无这份脸皮?”

涉及脸皮厚薄,王宪一下子就踏实了嘛,立即笑道:“求人办事,小神擅长!”

荆蒿心中羡慕万分,类似法宝还有几件,自家道场凉亭更是数十座,唯一的问题,是请不动陈剑仙。

姜赦笑道:“届时楹联有了,也别缺了匾额,亭子总要有个名字,不如单写一个‘天’字?”

陈清流没好气道:“‘天’亭?不怕方圆万里之地瞬间塌陷作一大坑?”

天亭?天庭?亏你姜赦想得出来!故意只说是方圆万里,还是陈清流怕吓到了水神王宪。

否则一座宝瓶洲承载得住?

五瞪眼道:“既然没什么学养,就少出馊主意!”

姜赦无可奈何。

陈清流也懒得跟姜赦掰扯,说道:“砚台里边多余的墨汁,将来作重塑金身神像之用。”

王宪小声问道:“砚台如何归还前辈?”

陈清流笑道:“就当是我的见面礼。”

王宪赧颜道:“愧不敢当。”

陈清流疑惑道:“你脸皮也不厚啊,真能劝服陈平安以手指蘸墨写字?”

王宪在凉亭已经接连尴尬数次了,不差这一次……蓦的瞪大眼睛,喊道:“谁?!陈什么?!”

姜赦啧了一声,姓陈的,名气不小啊。

王宪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立即稳住情绪,压低嗓音问道:“恳请前辈与小神说清楚,总不能是大骊那位吧?”

陈清流笑道:“大骊是百州之国,名叫陈平安的人多了去,我哪里知道你是说哪个。”

王宪硬着头皮说道:“就是那位大骊新任国师,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。”

陈清流微笑道:“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。”

姜赦冷哼道:“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。”

五恼火道:“你酸个什么劲,人家不也是裴钱的师父?!整天口气比天大,真有本事的话,你先前怎么不去跟周密干一架再打赢……”

姜赦默然,也不知道未来千年万年,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,和他做成的天地通,是否会成为后世所有“壮举”的对照之人、对比之事?

荆蒿听得道心一颤。

王宪以心声询问荆蒿,“荆老神仙,这些‘墨汁’能够重塑为炉子吗?”

荆蒿置若罔闻,只是被王宪不依不饶问得烦了,荆蒿只好敷衍一句,“能够重塑,但是这一来一回的,怎么都有几颗金精铜钱的损耗,这笔账,又该怎么算?”

王宪给出一个直白无误的解决方案,“先欠着?”

荆蒿气笑道:“客随主便!”

五瞥了眼身边的姜赦,自家男人,也并非全无心肝。

当时登上夜航船,咄咄逼人,假装语刻薄不近人情,为的就是逼迫年轻人动手。

若是连姜赦都敢打。也算姜赦送给年轻人一桩名声,算是补上一份“束脩”。

如果连姜赦都敢杀。更好。

当然,估计谁都没有想到,对方是连姜赦都能杀。

对此姜赦也认。

陈清流自顾自说道:“说权势论拳脚,讲修为谈境界,比心智斗手腕,从来刚强更有刚强辈,古今皆然。”

“总是强者说什么是什么,弱者只能噤声,听什么是什么。”

“姜道友以为然?”

姜赦答道:“不以为然。”

陈清流一笑置之。

姜赦竟是以心声询问一件小事,“那小子手腕上系着的红绳,是怎么回事?”

陈平安施展了一种颇为高明的障眼法,抑或是用上了某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炼物手段,使得外人不易察觉此物,姜赦还是在那场战役的收官阶段,才发现陈平安手上的这条红绳。

陈清流远眺战场遗址,貌似有些心不在焉,答非所问,“弹丸之地,竟成船锚。”

山下的船锚,寻常市井船舶不过是装满石头的箩筐,以绳系之投水,帮助船只停泊。官船多用铁碇,但是山上的仙家渡船,可就讲究多了,五花八门,各有玄妙。

五毕竟心思细腻,问道:“大骊真要反悔?陈先生当真要事事改弦易辙,接连推翻师兄崔瀺订立的国策?”

陈清流说道:“是何走向,暂不明朗。”

一条走龙道,还掌控在大骊宋氏手中。

宝瓶洲五岳,亦是大骊王朝的五岳。五位山君获封神号,从头到尾,都是大骊朝明面递表、新国师暗中促成。

还有那座新建的老龙城,依旧表面姓符,事实上不还是姓宋?

只说青杏国迎回几方玉玺、终于能够确立太子,为此举办庆典,也隆重邀请了陈平安参加。

五与姜赦慢悠悠游览宝瓶洲,他们自然能够看出很容易被一般修士忽略掉的诸多端倪。

陈清流随即笑道:“何况算什么反悔,不是已经退还多年了吗?”

立国的立国,恢复国祚的,大骊宋氏一直袖手旁观,谨守承诺,没有插手别国事务,只说大渎南边,一线之上,唾手可得的小国疆域,不取,甘愿恢复藩属身份的小国君主请求,不理,想要主动割地给大骊宋氏以免被邻国吞并的求救国书,不回。

至今还有许多恢复将相公卿身份的老人,不敢相信那头绣虎,果真如此信人君子!

陈清流唏嘘道:“天地南华马,江湖夜航船。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。”

姜赦会心笑道:“《记》曰:“通于一而万事毕,无心得而鬼神服。”

终于醒悟,陈清流先前为何会有“从头至脚,空如竹简”一说。

五神色凝重起来,问道:“总有个解法?”

陈清流缓缓说道:“哪里跌倒哪里起,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
五松了口气,于公于私于情于理,她跟姜赦都希望那位年轻人以后修行顺遂些。

陈清流说道:“荆蒿,你就继续留在这边盯着。”

荆蒿立即拱手道:“谨遵法旨。”

虽然不知陈平安都来了,自己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,但既然前辈发话了,荆蒿也无所谓逗留片刻。

陈清流笑道:“姜赦,五,你们怎么说?是跟陈平安抢女儿,一输再输憋屈不已,还是随我一起游山看水,赏心悦目?”

姜赦指了指说话总喜欢戳人心窝子的陈清流,“你该习武的。”

五嫣然笑道:“那我们就与青主道友一起逛逛新山河。”

凉亭很快就又只有荆蒿和水神王宪。

随着荆蒿施展出鼋鼓三通的通玄手段,先前此地已经有异象发生,污秽煞气渐渐退散,一阵阵清灵之气流转于天地间,常年暗不见天日的鬼蜮之地,灰蒙蒙的战场遗址,好像明亮了几分。

等到一袭青衫现身山脚,本来厚重阴暗的云海更是出现了一条条光柱,如一支支箭矢裂帛,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地上。随着他的缓缓前行,天上的阳光愈发强烈,煞气凝结如破败棉絮一般的云海,就那么大片大片的消融开来,最终阳光照耀大地,气象焕然一新。

荆蒿心知肚明,陈平安并没有使用任何术法神通,故而没有半点灵气涟漪,纯粹是一种不必语的大道显化。

也不知景清道友之前所谓的“好人”,“剑客”,有何深意。

————

先前得了那位青衣童子的一道法旨,两位娇艳女子往北走,翻山越岭赶往县城,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,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有机会脱离苦海,教她们恍若隔世,从古战场遗址到县城这段路程,就像从阴间走向阳间。

她们哪敢拖延,使上手段,拼尽脚力,不管不顾直奔县城,只想着离战场遗址越远越好。

真的可以就此恢复自由身,在大渎以北,寻一处不必每日担心恶有恶报的立锥之地吗?

偏偏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态惫懒的年轻男子,拦住了她们的去路。

是个容貌俊美、神清俊爽的贵公子,好在对方不是申府君身边的熟面孔。

虽非申府君麾下歹人,终究敌我未明,不敢掉以轻心,女鬼也不说敢问仙师道号、能否放行的废话,她只是以心声与狐娘娘贴身侍女语沟通,必须拼死一搏,能走一个是一个。

温仔细也不愿她们瞎担心什么,径直说道:“我家祖师方才千里传音,说会有两位仙子赶往北边的县城,担心申府君那边从中作梗,就由我在此接引。”

估摸着她们一个会被送往书简湖的五岛派,一个去往莲藕福地的狐国?

她们如释重负,相视一笑。千真万确,得救了!

不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,她们本就来路不正,出身贼窟,身世背景要比那山泽野修更加不堪,面对眼前这种谱牒修士,自然会自惭形秽。

温仔细率先开口说道:“对了,还不知你们姓名。”

那女鬼说道:“本地山神府仪仗署女官,鬼物,黄叶。”

那侍女神色娇怯,弱不胜衣的娇柔模样,小声道:“朝珠滩狐娘娘庙侍女,夏玉篇,奴婢是狐族。”

温仔细问道:“你们就没有道号?”

黄叶神色平静,摇头道:“道行浅薄,身份低贱,哪有资格拥有道号。”

温仔细点点头,笑呵呵道:“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温粗心,道统在旧白霜王朝那边,曾经是个道观。不过近期都在别家山头厮混,亏得祖师青睐,当了个客卿,也没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,反倒是误打误撞,寻见了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。”

落魄山宵夜一脉,这个小山头,是出了名的地位最低,脸皮最厚,满口胡诌,顺手拈来。

黄叶拿出一张破障符,“温仙师,这是你家祖师赐予奴婢的信物,恳请明鉴。”

得了黄叶的提醒,夏玉篇手忙脚乱从袖中摸出那张符箓,“还有这张缩地符。”

温仔细随便扫了一眼,笑道:“确是我家山主传下的破障符,和谢首席手制的缩地符。”

如此一来,艳鬼黄叶才彻底放下心来,果真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祖师所说之接头人。

温仔细暗自点头,心思缜密,可造之材。

温仔细笑问道:“我家祖师赐下的两张符箓,你们刚好人手一份,可曾想好了,是留是卖?”

黄叶说道:“除非逼不得已,我们都会各自珍藏,绝不肯卖了换钱。”

温仔细笑道:“两张符箓,都很珍贵,不过价值也有高下之别,当真分好了?”

黄叶点头道:“回禀温仙师,确定无误。”

依循夏玉篇的性格,当然是将明显更为珍贵的那张缩地符归由黄叶,如此才算合乎情理。

黄叶只是不肯。夏玉篇性格软弱,既怕对方心有芥蒂,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加值钱的符箓。

先前黄叶姐姐一句“既然我们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,总得换个活法”,便说得她满脸泪水。

温仔细见她们有了定论,也不再拿语去勘验她们的道心。

说实话,温仔细也眼馋啊。

却不是谢狗手绘的那张缩地符!

这种符箓,温仔细自己兜里就有一摞十数张。自家谢首席是谁,出手必须阔绰啊!

而是那张脱胎于《丹书真迹》的破障符。

目前落魄山的符箓修士不多,明面上就蒋去一人而已。

“景清祖师”是个缺心眼的傻子,只当是蒋去研习符箓的练手之作,可能吗?!

必然是山主亲手画就的符箓啊。

温仔细沉默许久,好像自己活得还不如她们光明磊落的缘故,重重叹息一声,继而眼神明亮起来,“懂了!”

上落魄山之前,温仔细就像没吃过真正的山珍海味。昔年灵飞观其实是一座极有口碑的清净道场,否则也不会让那道号“铁镯”、真名徐馥的老元婴,去到灵飞观门口,诚心诚意求个指点。只需看祖师曹溶在老龙城一役的手段,便晓得何谓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,由观升宫,一跃成为宝瓶洲第二座宗字头的道门,山上山下哪有半点异议。只因为曾经的温仔细过于自负,将师传、机缘、法宝等等,都看得太过随意和理所当然了,导致他道心脆弱,最终只能去落魄山找裴钱问拳,借助他人破除心魔,其实已经落了下乘。

这趟出门等同散心,见过了她们,温仔细竟然很想要回灵飞宫道场,在那山门停步,一步一步登山。

前边僻静道路上,从岔路口那边,走出一个年纪轻轻的游方道士,身轻如叶,举步若飞。

道士背剑,手捧拂尘,身穿蓝缎道袍,系一条杏黄丝绦,腰悬一只黄铜质地的甘露碗,彩绘有五岳真形图。

那年轻道士瞧见了温仔细一行三人,女伴当中既有艳鬼,也有狐魅,便有些讶异,问道:“可是灵飞宫温仔细,温道友?”

山下传闻灵飞宫的“两金”温仔细,喜好闯荡江湖,游走花丛,看来传不假。

温仔细笑呵呵反问道:“你是?”

年轻道士打了个稽首礼,坦然笑道:“山泽野修,赵须陀。”

温仔细眯眼道:“呦呵,是咱们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的‘赵须陀’?”

年轻道士点头道:“正是贫道。”

温仔细恍然道:“竟然认得我这种小人物。”

赵须陀说道:“温道友说笑了。”

女鬼黄叶如坠云雾,夏玉篇因为是那位狐娘娘贴身丫鬟的缘故,却是偶然听说过“赵须陀”的鼎鼎大名。

游方道士赵须陀,好像并无道统师承,就是个横空出世的野修。

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,名次不高,比较靠后。

听名字,该是个身量雄伟的汉子,实则容貌清逸,身材修长,面似美人,颔下三缕胡须。

即便赵须陀是十人垫底,那也是整个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之列!

夏玉篇脸色惨白,生怕这位“道士”,觉得碍眼,随手就将她们给斩妖除魔了。

黄叶以心声安慰道:“别怕,听对方口气,温仙师来历不小。”

高居榜首的马苦玄,不知为何没了消息。之后便是龙泉剑宗的长眉儿谢灵。余时务也已不知所踪,外界仅是听说他竟然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。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,落魄山隋右边,此外还有姜韫,书院贤人周矩等人。

十人当中,好像能够称之为山泽野修的,其实也就姜韫和赵须陀。

宝瓶洲这边,谱牒之外的修士分三种,野修,散仙,刘老成。

可惜刘老成晚节不保,给真境宗当了条狗,帮忙看家护院去了。

温仔细笑问道:“听说你跟姜韫干了一架?”

赵须陀笑道:“误会罢了,不值一提。”

温仔细倒是有些小道消息,赵须陀跟那姜韫偶然碰见,起了争执,道士说了句让姜韫无法反驳的诛心之语,赵须陀的大致意思,以前还当你是一条好汉,没想到还是依仗刘老成的师承,靠个云林姜氏的家世。

温仔细问道:“赵道友来这边是做什么?”

赵须陀神色凝重,“先前远观此地云厚雨猛,本该一场天降甘霖。不曾想如有仙人伸掌拨云见日,阳光普照人间。贫道来此,既有公事,也有私事。确切说来,是先私后公。”

温仔细疑惑道:“何谓公私?”

赵须陀说道:“贫道刚刚出关不久,发现有一亲传弟子失踪,熄灭了一盏本命灯,我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寻到这里。”

温仔细点点头,主动让出道路,拱手道:“那就免去无谓的寒暄,各走一边忙碌去。”

赵须陀说道:“在此恭贺曹天君在海上证道飞升。”

温仔细自嘲道:“道统师承比姜韫还要更好。”

赵须陀也不能说什么昧良心的客套话,说温仔细道统一般吧,追本溯源,可是白玉京陆掌教!

道士挑眉,望向战场遗址那边,喃喃自语,语之中既有伤感,更有赞赏,“痴儿。”

当师父的,去闭生死关,活着走出了。作弟子的,出山游历,却落了个这般惨淡光景。

赵须陀缩地山河,径直去到了战场遗址,果真寻见了已经沦为孤魂野鬼的道士。

温仔细只当一场偶然相逢,带着她们先去县城。

黄叶轻声道:“请教温仙师真实名讳。”

到底是仔细还是粗心?

温仔细也不尴尬,厚脸笑道:“之所以打光棍至今,想必正是遇见男子便小心仔细、遇见漂亮女子便粗心大意的缘故。”

黄叶面无表情,夏玉篇掩嘴娇笑不已。

温仔细突然正色道:“两位姐姐也别被我的油嘴滑舌给吓到了,大可放心,我们山主,是正经人!”

远处一个少女飞奔而来,凑巧听到这几句话,她哈哈笑道:“我可以作证,千真万确!”

温仔细笑问道:“傅姑娘?”

傅筝骤然停步,点头道:“我是个候补谍子。”

道士赵须陀缓缓走上一处小土坡,好似高功登坛,双手捧笏状,如对天庭。

————

凉亭内,山风阵阵。

一袭青衫现身此地,双袖飘摇,陈平安拱手笑道:“见过荆道友,王水神。”

正坐着闲聊的荆蒿和水神王宪赶忙起身还礼。

王宪紧张得手足无措,嘴唇颤抖,半天说不出一个字,只是抬了抬手中的砚台。

荆蒿到底是在落魄山喝过无数顿早酒的,便与陈山主说起了青主前辈的那番用意。

陈平安笑道:“好说,献丑了。”

伸手从王宪那边接过砚台,陈平安一手托起碧玉砚台,一手以指蘸金墨,走到凉亭外边,凌空指点起来,“笔走龙蛇”,一气呵成,写就了一副楹联和一方匾额。

惜衣惜食惜金银惜田地,非惜财实惜福;拜天拜地拜神灵拜菩萨,溯源流敬字而已。

求富求贵求功名求利禄,求自己莫求人;修身修心修仙术修正气,真面目怕个什么。

匾额榜书是那“让此心休歇作一停亭”。

荆蒿犹豫再三,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:“敢问陈先生,功名事业之外,此心所求是何物呢?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,斜靠栏杆,思索良久,终于给出一个答案。

“三十年来寻剑客,桃花桃叶有重逢。好做好人,好人好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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