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桩大事解决,可小皇帝又有了新的烦恼,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解决,这也是他近来烦躁的原因。
跟窦漪房的确没太大关系。
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同姐姐叙旧。
数月前,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曹时是第一批听令回到封地的列侯,二话不说就从长安的府邸搬回了平阳县的宅子。
刘彻知道这是姐姐支持他的方式,他心里总归是暖的。
等大驾进了平阳县,刘彻拉开帘子,远远看见早在那里等候的姐姐与姐夫。
姐弟之间相处,从来没什么架子,刘彻叫停了众人,然后下车骑上马匹,先轿撵一步过去。
平阳和曹时见状,转头吩咐好了身后一行人便上马去与刘彻迎面。
见面的虚礼皇帝没让二人执行,而是在看清平阳之后乖巧地叫了声姐姐,兴奋的尾音怎么也藏不住。
然后才转过头对一直无声的曹时道了声姐夫,曹时回礼。
三人回程放缓了步子,马匹并行。
姐姐为何一直盯着朕看平阳这时回神,心疼地蹙起眉头:臣只是觉得,陛下比我离京时又瘦了许多。
辛苦弟弟了。
这次换成刘彻微微一怔,他登基以后,没有人再对他说过这种话,不带任何目的的,纯粹的心疼。
天子的目光柔和了很多,声音也放得很缓,安慰起对方:只是最近长高了不少,所以显得又清瘦了些。
他顿了顿,索性周遭无人,便又道:有祖母在,朕又哪里会辛苦呢辛苦的结果也只有付诸东流。
来了姐姐这里,便不要再想那些糟心事了。
平阳不想让刘彻想起伤心事,于是又转了话头:舟车劳顿实在辛苦,弟弟先去休息一番,晚上姐姐再为你准备歌舞,可好一切都听姐姐的。
这大概也算是刘彻为数不多出的远门,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平阳县。
少年人总是容易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,更不用说刘彻本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性子。
他这一路走来见过诸多风景,桑叶农田、河流山川,甚至停过好一阵子,就为了看人如何播种。
感觉新鲜的同时却也发现很多农民好像并不开心。
他的直觉告诉自己,这种不悦绝不只是因为劳动繁重而带来的疲惫,但具体的他又没有太懂。
罢了。
今日不想这个。
他明白,此时自己只需要做姐姐的弟弟。
刘彻目光一移,就被平阳身下的骏马吸引住了视线。
三月和煦,乌黑的被毛光滑如丝,在阳光的照耀下发亮,高昂的颈部健壮威武,身体健硕,步态却又轻盈高雅。
平阳好笑地瞧着弟弟发亮的眼睛。
陛下要不要试试自是不会拒绝。
刘彻上马后就在周围小跑了几圈,可惜地方太小,他意犹未尽地顺了顺马的鬃毛,极好的手感让他没忍住又摸了两把。
姐姐真是得了一匹听话的好马!就算比宫中细养的精种良马也不多让。
语毕,姐弟两个都来了兴致,就着这匹黑马又痛痛快快地聊了许多。
不坐轿了。
刘彻看向平阳:弟弟想骑着它去姐姐家。
公主失笑:彻儿,这可不是纯色的马。
瑕不掩瑜。
他当然看见了马胸前的一道白痕:弟弟知道这是诸侯标准中的下马。
但世上哪里需要区分那么多的尊卑,他拍了拍马颈,笑道:有此才能,何问出处定不能再以颜色分别贵贱。
少年默然片刻,世间万物,皆应如此。
那姐姐将此马送给弟弟可好姐姐的好意,彻儿什么时候拒绝过二人皆笑。
待一行人慢慢悠悠地回了侯府,刘彻心情大好,免了众人的礼节。
借此,平阳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少年讲道:卫青,去将你的马送回马厩。
刘彻闻有些惊讶,问道:他喂养的眼前始终垂首的少年还没有他高大,看上去也要比自己清瘦一些,刘彻甚至怀疑此人有没有十五岁。
奴婢叩见陛下。
听见话头转到自己身上,卫青恭敬下拜。
这可是姐姐亲自选拔的骑奴,见刘彻更加好奇,平阳又问:不若一会儿让他舞剑给你瞧瞧天子没有回答,只是问:他多大这让平阳犯了难,她确实不知。
于是卫青懂事地接过问题:回陛下,奴婢今年十二。
十八岁的少年诧异地挑了挑眉。
看来姐姐不是寻到了良马,而是找到了良人。
半开玩笑的语气在下一瞬急转而下,刚才的柔和暖意在此时骤然冻结,化为子虚乌有的冰雾,天子威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,让人不寒而栗。
直视朕。
微阖的双眸满是审视,掩盖着层层危险的意味。
几乎是命令的同时,卫青睫羽轻颤,不卑不亢又不慌不乱地挺身抬头。
视线上移,从凸凹不平的地面到天子精致细绣的云履,再到金丝装饰的曲裾……最后,是那双深邃俊美的眼睛。
那里有一片望不见底的汪洋。
卫青有一瞬间想到了他当年逃命跨过的黄河,汹涌、危险却又哺育两岸,生机与希望。
这就是天子,传闻中稚嫩且随性的皇帝。
看来传闻与事实多有不符。
半晌。
坚冰退散,气势收回,少年轻笑一声,换了神色。
善。
这是他的夸赞。
刘彻从卫青身边走过,又在其身后重新打量了一眼。
他突然想向姐姐要人了。
卫青的眼神纯粹不带欲望,凡人看见天子总归带有或期待或畏惧的情绪,但他都没有。
那里只有一团不易察觉的火,隐藏在表面安若明镜的深潭,姐姐,少年笑着离开这里。
他的能力绝不止于此。
一锤定音。
他再望向平阳,那双眼中赫然是同卫青一样的烈火。
只是毫不掩饰。
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人,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势力。
谁也不清楚这团火能烧到多大,刘彻也不知道,但他愿意给这名叫卫青的骑奴一个这样的机会。
生死富贵,皆为赌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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